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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读的好书(2021 年4 月7 日)

发布时间:2024-09-25浏览:88

元宵节前夕,刘七向家人宣布了三天在外活动的结果,其中包括觐见故宫和两次拜访马阔,但没有找到他。为了安慰女亲人的失望,他答应元宵一过就去政治厅找他。

刘奇的宣布,引起了家族众人的不同强烈反应。

刘七夫人是个见惯大事的人。她参加过很多内廷的宴会,根本不关心去丰乐楼招待客人。她不但不觉得去丰乐楼稀奇,反而还特别喜欢挤在普通人中间赏灯。说实话,东京只有不到一半的人真正是为了看灯笼,而另一半则是为了欣赏灯笼的人。为了完全满足后一个要求,他们早就看腻了同班的人中出现几个熟悉的面孔。就挤在老百姓中间吧。但明天他们去赏灯的丰乐楼的凉亭,却是高俅特意拿来的,意义重大。

刘琪夫人除了从丈夫那里受到了对这个老板的特殊仇恨之外,还受到了东京居民对高俅的普遍仇恨。强大的集团在民间完全被孤立。他们只靠一根天上垂下的游丝,将他们吊在半空中生活,就主宰了这个世界。一旦丝线被打断,它们就有被打碎的危险。刘琪夫人早就听说,高秋在丰乐楼预留了十间临街亭子,准备举办扫客、笋、打手、娼等多场家庭嘉年华。这一消息引起了东京市民的兴奋。所有人都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却又无可奈何。现在官方亲自命令他放弃一个亭子,但他们拒绝给他一个完整的数字。对于只能依靠官员的宠爱作为自己称霸的资本的高俅来说,这个小小的惩罚无异于一记耳光。或许,这就是高俅从此不再受官员青睐的征兆。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难怪柳七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彻夜难眠,期待着明天的宴会。

干娘很认真地听刘七哥两次去板井阁问话。她明白,如果她听错了一句话,错过了一句话,她不会被纠正或补充,即使她不可能对她已经很熟悉的姐姐提出这样的要求,甚至不可能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父亲。他们每个人也都明白,她没有权利过问他的任何事情。社会条件限制了她。

但刘七哥安慰她的话,对她来说却显得有些多余。她的心情很矛盾,既希望刘启哥哥能早日找到自己,又害怕他们马上就能见面。她不仅害怕他们见面会给她带来一些不利或者意外的消息,更害怕他们见面之后,把事情推到了一个具体的阶段,她的自由思考的空间就很小了。这是有限的。她害怕真正的婚姻会毁掉那段深深铭刻在她记忆中、至今仍每天困扰着她的童年遭遇。那种记忆是非常神圣的,她希望能尽可能长久地保留下去。

前面说过,赵龙一直被称为西军中的“工笔”。他认为,纠正别人的错误,使之符合全军的利益,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他扩大了这把弓的使用范围。他不仅要纠正军队中士兵、将领、统帅所犯的错误,还要以此来纠正丞相和朝廷在征伐辽国决策中所犯的错误。他的自信和对未来的担忧让他忘记了必要的谨慎,甚至忘记了北宋朝廷的一条严格戒律:严禁士兵干涉寺庙。

除了委托刘七去见圣人,让他在祭奠的时候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之外,这几天他还参观了几个老地方。他们都与西方陆军有相当的联系,并被调往东京服役。这些老朋友很了解他的性格,热情接待了他,但几句话后,他们惊讶地发现,他虽然来到了东京,但仍然保留着那种非东京风格的固执和坚持。这两件事即使在外面都不被认为是美德,但在东京官场却是两种恶习。他们向他暗示,东京是战车的枢纽,太宰和太师都是很受欢迎的人物,所以他必须小心言行,不能有一点狂妄。

他最后拜访的一家人是疏古殿直学士刘涛。恰巧他的儿子、浙东城伯司刘子玉当天也在家里。刘子玉被遣返回东京,寻找到前线服役的机会。

刘涛曾在西军担任高级参赞,与赵龙在西河军共事多年。他是赵龙为数不多的几位受人尊敬的文官之一。这次给钟师道的正式圣旨也明确指定他一同出席太原会议。赵龙知道这一点。但他不知道,刘涛也是对辽战争的热心赞助者。友谊归友谊,生意上的事情还要商量。刘敖显然不能同意他的无良言论,但他还是表达了老朋友的关心,并委婉地劝告他:寺庙已经决定了,我不必提出任何反对,以免受到伤害。 ……

免……免于某事,刘傲想了半天,才想到用“物论”二字来代替他原本打算说的“免于犯罪”。这句话并没有消除赵龙的怒火,反而加深了他的厌恶。他强忍着闷闷不乐的心情,对刘子玉问道:“听说我侄子到两哲出差,怎么会来京城闲逛呢?”

刘子玉也跟随父亲在西军服役多年。赵龙一直对他英俊开朗的性格和办事迅速的态度印象很好。他对他印象深刻,将他列入刘七、马阔之列。刘熙、姚友忠等一代伟人。没想到现在却得到了不怀好意的回复:“谁有耐心去打理船运公司的生意?人要工作就得上前线,死了就死了。”他就不能辜负他的名声了。”

如果不是这个场合,赵龙或许还会像往常一样欣赏他的豪言壮语。但现在刘子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辽战的对手,刚才还和自己的父亲发生了争执。说出这样一句话,显然是一个严峻的挑战。他忍不住道:“永彦修是个好侄子,他说:‘我是来打仗的!’”

“征伐辽国之举,天经地义,朝廷已定,大家都同意。”刘子玉回答道:“明天告诉庙里之后,我很快就要退伍了,侍奉军队,努力工作,是我侄子的职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仙修贤,你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去给佟队长做事,在我看来,不值得。”

“太尉就是太尉,攻辽就是攻辽。”赵龙的话显然很严肃。童贯虽然名声一直不好,但在辽战的决策和执行中,他是刘涛的同路人,也是他的上级。刘子玉正在寻找自己的出路,去前线服务。如今赵龙的话触动了父子俩的伤痛,这让刘子玉生气了。他说:“我的傻侄子是为朝廷工作,不是为佟中尉工作,我不应该把两者混为一谈。”

车已经撞墙了,话已经说完了,再不掉头就会爆炸。刘涛一个聪明的眼神打断了儿子的话。赵龙一直是一个不拘泥于琐事的人,不去理会身边的琐事。这一次,他无意中截获了父亲发来的目光,看到了父子之间的小动作。在自己愤怒的心情中,他特别敏感地推断出,父亲对儿子的暗示中,带着一种“如果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和他谈,为何不放弃”的不屑神色。于是他立刻站了起来,怀着不速之客的屈辱,愤然告辞回家了。

刘涛试图把他留在这里,但没有成功。

赵龙的怒火更大了。他认为他可以在东京找到一些支持者和同情者。他把所有他真诚拜访过的老朋友都加到了这个名单上。没想到,却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结果。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无奈。人们只愿意推动潮流。谁愿意做傻子,逆风而行?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面对圣院。刘启久久没有回信,今天却带来如此小心的结果,官员们只允许他去景福房与王福、童贯争论。这几天两人都很忙,约会肯定会推迟。交易完成后,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从军数十年的赵龙意识到,官员们正在使用缓兵之计。

赵龙是生铁一样的硬汉。他用剑和枪战斗,用武力。他什么都不怕,但就是不能忍受一点点的软弱。当晚,他又叫又骂,怒火如山般汹涌澎湃。刘七夫妇极力安慰他,劝他明天去丰乐楼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杯,玩一天,以解忧愁。

仅仅相处了几天,刘七夫人就已经和赵氏父女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她尊赵龙为硬汉,尤其是因为赵龙是她丈夫尊敬的长辈。封建妇女对于“家事”一般都有自己的主见,但对外,大多将丈夫的爱恨情仇视为爱恨情仇。

她喜欢干娘,不仅因为干娘是丈夫尊敬的长辈的女儿,是丈夫最亲密战友的未婚妻,还因为干娘淳朴真实的气质如此吸引她。这是她在东京同级或相近阶级的女孩中绝对找不到的女孩。她喜欢干娘,却又想改变她。她是干娘的监护人,她要负责她的婚礼,但她对此并不满意。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掌控干娘的一切,包括她的语言、行为、衣着,甚至她的思想感情。总之,她决心要把那个西北姑娘改造成东京美女,但她不明白,一旦婆婆在思想和形式上真的被塑造成她想要的样子,她就不会再这么做了。更能维持这种状态。被她迷人的魅力迷住了。

去丰乐楼吃宴赏灯,是妈妈来东京后参加的第一场宴席。要么不去,要么去的话,也得化个合适的妆。这就是柳七夫人的逻辑。刘琪夫人坚持要她扎一个最时尚、最适合自己脸型的心形发髻,然后在右太阳穴上扎上两朵飘花,显得雍容华贵。但毕竟重量太轻,而且她需要达到端庄华贵的姿态,才能符合她待嫁少女的身份。这可以手动进行。于是她在发髻上插了一朵绿色的莲花。给女孩打扮就像医生开药方一样。国王、大臣、使节必须配合得当。那里可以加强一点,这里需要中和一点,都有一定的规格。刘琪夫人是这方面的高手,她懂得其中的三昧。她把自己打扮得游刃有余,从不同角度欣赏着自己亲手剪贴的通草花,她很满意。然后他拿了两面铜镜,亲自照在她的左右太阳穴上。她必须看着前面的大铜镜,才能看到左右镜子中倒映出的头饰和发型的全貌。干娘看不惯一面镜子,突然三面铜镜扑面而来,让她不知该往哪里看。

“姐姐!这把白角梳子很重,戴在头上,我怕它会掉下来。”娘极力抗拒,“还是换个轻一点的好。”

“那怎么办?”柳七夫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吩咐,连神色都凝重起来。她歪着头,让燕娘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然后指了指:“姐姐,你看我姐姐头上的把手,比你的还重!小的那是去年的款式,早就过时了。”约会了,已经成了古董了,现在还有人戴着吗?”

婆婆甚至不明白她梳太阳穴时用的梳子的质地和款式有什么不同,而且梳子的大小也和去年的和今年的不一样。今年过年才十五天,新款式怎么能时髦呢?她自己,从小到大,只用过一把木梳,是母亲留下的,后来被折成一长一短两半。这两款她随身带着,也是她从西北带来的唯一的洗漱用品。她对一切都感到别扭,尤其是太阳穴上的卷莲花。她心想:这里别走两步,一定会滑下去的。她打算在没有征得姐姐同意的情况下把它摘下来。

这边,她一动,身后的柳七夫人就惊慌失措地叫道:“别动,别动!”原来,那些经过她双手后戴在她头上和脸上的珠宝,似乎是她在官方记账大队的丈夫安排的。下面各队的队伍排列相同,左右前位置固定,不允许移动。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满意地称赞道:“姐姐!今晚的你真漂亮,和东京所有的美女比起来。”

最后一步装饰是,换好衣服后,每个人都戴上紫色的头纱,遮住整个头和脸。刘七夫人生性开朗,不惧怕遇见任何男人。而高俅的家人恰好就在旁边的亭子里。她不想理会他们,宁愿戴上口罩,也不打招呼。就这样,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的精心打扮就化为乌有。

女人有时打扮只是为了自己的享受。

离开家没多久,街上又出现了一大群禁军,进行了今天的第二次“清街”。过不了多久,庙会仪式就结束了,栾甲就会路过这里,然后返回皇宫。军士们手持红漆木栏杆,将街上行驶的车马一一拦入小路小巷。他们把行人赶到人行道两边。他们只被允许在路边迎接车辆,不被允许在马路中间停留。

刘琪女士一行受到了特殊待遇。她的马车一停下,值班的军官就认出了这是刘家的马车,急忙过来举枪敬礼。柳七夫人认出他是柳七银枪小队的队长江逸,连忙拉下帘子,微笑回应。江轩粗鲁地答应了一声,挥舞着手中的银枪,让士兵们放行。

丰乐楼底层零散的座位上已经坐满了客人。他们都是——班的,今天过节的时候,他们可以进入高贵的范楼,但是没有资格预订专门的展馆。为了看栾甲路过,他们还在晚上看灯笼。从早市开市起,他们就一直在等待。他们不停地买酒、点菜,打算一直待到深夜。他们不得不留在座位上,因为门外和过道里挤满了候选人。这些人抱着“别人可以取代他们的位置”的想法,等着座位空出来,赶紧去填补。

柳七夫人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许多熟悉的陌生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东窗边坐着一大群人。他们戴着方巾,穿着蓝色T恤,表明他们都是帝国学生。帝国学生是东京社会的骄傲,进士考生是保证进士的,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但现在他们却是一群酸酸的学者,有的甚至还写诗、写礼。身上有纹身的街头混混,他们是春国太学与高度城市化的东京社会通奸而诞生的混血儿。

他们总是喜欢讨论,而且对张伟也很熟悉。他们见面就会发表短评,胡言乱语。他们的脾气也很奇怪。一旦有事情发生,他们就会分成两派、三派、四派。他们互相争吵,直到脸红了、耳朵红了才罢休。他们总是为了讨论而讨论。讨论是台北学生政治生活的重中之重,台北学生讨论也成为东京政治生活的重要项目。不要低估他们。他们往往是舆论的主人。有时朝廷大臣也想听他们的。有意见,才敢于行动。

我们讨论过、辩论过高庙、清净街、灯市等问题,甚至还讨论过因丰乐楼门口穿着紫色衣服的接待人员所引起的分歧。现在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新上任的太学正秦桧身上。臧复,月旦人物,原为太学生专职。而且学正是他们直接负责的学术官员,自然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

“秦学正,不礼仪的事情不要做,不礼仪的事情不要看,他可以说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君子。”

“你在说什么?他是走浪子的路考进国子监的,君子怎么肯走浪子的路?”

“确实是这样,我觉得他内心有一些缺点,而且他表面上装得很学术,我不能相信他。”

“你怎么看出他内心有一些缺点?这分明就是‘深温周,洛智功’之说。”

“总有一天,你哥哥会承受他的‘神文周内,洛智功’带来的后果,方心语说得对。”

“你不自学义,怎么知道自学义是什么意思呢?”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秦学政在想什么?”

秦学正属于哪一类人,目前还很难下定论。重要的是,他们以此论为出发点,说出了与庄周一起名垂青史的名言。这两句话说完,两人都得意地笑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看到了,耀眼的柳七小姐和她的母亲一起走在过道上。

“真是个迷人的女人啊!”一名皇家学生狂赞道。

于是秦长教的支持者、反对者、中立者都停止了争论,将目光投向了他们。有人眼尖,从衣着、妆容、姿势,认出了柳七夫人。他连忙将食指放在唇边,警告众人:

“安静,安静!这位是刘思香夫人,不准乱说。”

“多么美丽啊!”依然有人薄唇薄唇,用刚刚好让他们听清楚的低沉评价道:“刘思香确实很漂亮。”

“刘思香是东京城第一正直英雄,他的妻子也奔波于上中下,见人不怕人,可见她是一位开朗帅气的美人。”

“他们是英雄,也是美女,相得益彰。”

柳七夫人一看到这些国子生,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他们评判的对象。她一手挽着干娘的胳膊,一手掀起裙子,一阵风似的跑上了楼梯,把酸酸的议论留在了楼下。

当他们走进自己的亭子时,赵龙和刘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刘七夫人带她去见皇上,先向赵龙表白,然后拍着胸口,慈爱地对丈夫说道:

“当我第一次上楼时,我让楼下的蜱虫咬了我两次。——。你认为它们嚼什么?”

“不管嚼什么,狗嘴里反正长不出象牙!小姐还怕谁?”

“我们不怕大虫子,也不怕长虫子。”刘琪夫人勇敢地挺起胸膛,指着隔壁墙上的高楼亭。 “我们只是害怕这些小臭虫。”

“谁让你来这么晚了?值得吃一口。”刘七笑道。他一边请妻子坐下,一边问她:“你没看到陈少阳也在下面吗?”

“少阳是个乖人,他在里面的话,会允许他们胡言乱语吗?”

“这个不能一概而论,我们来的时候,先见到了高岩,我们就坐在楼下,他也是一个认真的人。”

“这是高登!”刘七夫人咬着嘴唇,道:“我们家还有徐奎和丁特奇,不过他们只知道嚼舌头,骗吃骗喝,不是什么守法之徒。就是他在楼下咬的!”

“有几次他们的舌头是正确的。”

“嚼对了有什么意义?只有有能力杀死隔壁的毒蛇,才算是一个人。”

赵龙对国学生的事情不感兴趣。他已经给柳七夫人倒了一杯“番楼春”,劝道:

“喝墨的人,怎么可能有驱虎杀蛇的能力呢?亲爱的侄儿媳妇,就别管他们了,等你们喝完我的杯子吧!”

“是我侄子和老婆还没给叔叔敬酒,我就先喝了叔叔的酒。”刘七夫人直着脖子喝光了酒杯,给赵龙倒了酒,说道:“侄女侄子们来晚了,叔叔累得很饿。”

“是什么让我这么饿?”赵龙指着两个银盘说道:“这两盘软羊荷包很好吃,只是觉得做工太精致了,我把所有的怨言都吞了下去,已经填饱肚子了。”

“叔叔今天就在这里喝一杯,别想那些烦心的事情了。”

刘七夫人的劝告,引起了赵龙的愤怒。 “跳蚤咬你,把它赶走即可。毒蛇真的能咬死你。”赵龙一拍桌子,半杯酒洒在了桌子上。 “我不是吸墨者,我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跟这些长虫和大虫战斗,看看谁死谁活?”

刘奇夫妇连忙话锋一转。

今天的宴会,是专门为赵龙准备的。刘七已经给他点了很多名菜和美酒。这时,妻子对菜单进行了精心的修改和补充,使这份菜单变得完善、完善。他们点了家里的名酒“饭楼春”和“玉汁”来搭配,还点了名菜:玉板鳊肥肉、金牛肚、三酥汤炖虾菇。等等,我又点了一份大杂烩,叫“饭楼神仙会”。这是一锅能满足十个人胃口的高档餐厅。作为一个家庭式的聚会,其内容非常丰富。

果然,赵龙不忍心仔细喝下去。他一口气撬开三十个软绵绵的羊皮包,吃掉了。他觉得自己手里的金铃太小了,喝不够。他不停地喊:“太糟糕了,喝大一点的杯子吧!”

“焌zza”是酒店服务员的俗称。但赵龙并不了解东京社会的复杂性,服务员之间也是有等级之分的。这里的女服务员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和精心培训的。他们无论是才华、外貌还是处事能力都非常出色。她们不愧是世界上最好的女服务员。他们应该得到更优雅、更高级的头衔。光是称呼赵龙为“焌偌”,他们就知道了他的身价。

“刘思祥,在东京赫赫有名,”他们心中不禁疑惑,“他们从哪里请来了这位江湖富豪?还让他的妻子和姑妈陪着。看他喊着,狼吞虎咽,看来他也没什么问题,只配去草桥门外的王小二酒楼吃食金老白干。”

他们的观察是有道理的。赵龙此时确实是半醉了。不等人劝,他就大杯小碗地喝了酒,酒汁溅满了胡须、衣服、桌布。他渐渐感觉世界在旋转。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在旋转,还是世界真的在旋转。就像一头牵磨的牛,总是围着他转,转、转、转,连他自己也成了牵磨的牛。

世界实际上在旋转,而不是他在转动磨坊。他揉了揉醉意十足的眼睛,看向窗外。他看到窗外的天空中浮现出一个五彩斑斓的花花世界,万千人声,喧哗声,五彩斑斓。穿过朱雀门,他看到从玉街到周桥,再到大大小小的货铺、马行街、萨楼街,直到视线模糊,人、马、车、仪仗队、士兵的铠甲、旗帜。锣鼓笛丝丝花组成的海洋,加上尚未点亮却已放出万道光芒的彩灯,被太阳的金光染红,激起万千波澜。这是一个美妙的世界,美妙的声音与耀眼的光彩结合在一起。它迷惑着人们的视觉,迷惑着人们的听觉,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意志,把人们带入由幻象和虚幻构成的海市蜃楼之中。

赵龙不配在扇楼做贵客,他决定找张椅子坐在窗边欣赏风景。他又揉了揉醉眼,装出比实际更醉的样子,故意小题大做地问道:

“辛叔叔,你看,这些人在一起做什么?”

“仪式已经完毕,朝礼散去,栾甲即将经过这里。”刘七指着楼下戒备森严的街道回答道:“那是吕布大队的先锋,六头白象已经逼近了。”

“大象有什么好的?”赵龙笑道:“我只是想看看人,一会儿大臣们是不是要从楼下经过?”

” “栾甲也得经过此地,大臣们为何不跟随他呢?

赵龙又笑了,笑声中夹杂着窒息的咳嗽声和气管里一口痰液上下锯齿的声音。

“真是缘分,佟队长在西边认识了晶晶。”笑声中,他含糊其辞地说。 “王大宰和蔡氏素不相识,今天终于来到了皇上脚下,真是太神奇了。”充分了解他们。扔一杯酒不会让你和他们产生浪漫关系。”

这时,他们从楼上往下看去。楼下街道两侧的禁军,背对着街道中央,面向店铺和居民,手中的红漆木格纷纷压下,仿佛筑起了两道临时人墙。将人群困在墙外,中间留出一大片空间,供栾甲通过。

吕布大队的先锋,是六头大白象。他们都穿着金色的吊带,披着各种颜色的丝绸锦缎,流苏流苏。他们并肩走在队伍前面,为队伍开路。赶象人各自坐在大象脖子上的小木莲花椅上。他们在21575人的大路布队伍中走在最前面,肩负着调节这支队伍速度的重要使命,所以他们环顾四周,非常自豪。

以前的他们都是小人物,骑在大象身上,他们的渺小就显得尤为明显。但在这游行队伍中,在双方观众的眼中,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大人物。随后还有太常卿、光禄卿、太仆卿、开封尹等官员。他们的面前都有一个红色的藤制铭牌,以表明他们的正式头衔和地位。他们还穿着猩红色和青色的朝服。这也说明了他们的档次并不算太高。他们虽然有资格加入这个行列,但并不具备侍奉官员、跟随玉车的身份。原来,他们都是一个寺庙、一个政府、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他们通常似乎在人民和官员面前吹了足够多的泡沫,担心自己的规模还不够。现在这个场合,他们的嗅觉特别灵敏,感觉到自己不宜扩大,应该尽量缩小,于是他们低下头,缩着脖子,一一蹲下,并将占用空间保持在最低限度。限制,以免在这个大型游行中显得过于突出。

后面是成群结队的步兵,然后是由属于侍卫马军师的军官组成的骑兵旅,称为“装甲骑兵装备”。这支经过专门挑选的骑兵是禁军的精髓,也是仪仗队的中坚力量。他们纷纷手持兵器,下马,随着铜鼓金礼的节奏,发出整齐匀称的马蹄声。在观众的欢呼声和掌声中,他们缓慢而自如地前进。

这支队伍的最后一个人是姚友忠,他被暂时派去指挥吕布。他身披朱提袋,身穿金甲,甲胄细鳞明亮,外披青袍。他看上去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如果身为鲁国使者的刘启没有休假,这就是他的使命。

这件铠甲和骑具是刘七来马君思办事后,费了不少心思才打造出来的,看起来焕然一新。现在柳七夫人见赵龙不满的摇头,猜到了他的心思,便畅快的说道:“都是‘战马’,”她指着窗下的骑兵,“都是徒劳。”吃完三品食物,认真使用的时候,就不会发出尖叫声了。叔叔,您认为这是真的吗? ”

这典故用得恰到好处,赵龙不禁赞叹道:“聪明的侄子儿媳妇,比得精彩,但不全是马,玉叔要大显身手了。”为了他的侄子和儿媳妇。”

说着,他端起酒碗,吞了一大碗。此时的他,已经是半醉了。突然他看了一眼姚友忠,见姚友忠也在军中,于是大声喊道:“鹏飞也来了,鹏飞也来了,鹏飞也是个男人,当年在部队里真是个男人啊。”我很生气,我不想和这些绣腿绣拳的年轻人混在一起,你们在做什么?”

“今天鹏飞弥补了他的缺点。”柳七夫人指着自己的丈夫,咯咯地笑道,“今天要不是他和叔叔出去喝酒,他早就是一匹战马了。”

“他刘信叔叔,”赵龙又喊道,“其实是冀北人杰地灵、嚣张的千里马,我们西军训练他,并不是为了向皇上炫耀。”突然,他想起了昨天刘子玉对他说过的话,想起了自己这一夜、这十年来所积累的怨恨,连同眼前的一切有趣的事情,化作一种激动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心。他愤怒地用筷子敲着窗台,道:“好侄子!以你的精神,钢铁之躯,要善于藏剑,用得好。”

这时,栾甲缓缓靠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有赵龙喝得醉醺醺的,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不停地说着:“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应该卖给官员了。”他的声音沙哑,完全不像平时说话,“火山愿意往上走。” ,海燕愿意填,娶了这丫头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这场战争确实让我担心,就算死,我也会死在战场上……好吗?冠冕,殊不知死重于泰山,轻于鸿毛……”

“爸爸,”干娘轻轻推了推爸爸:“我们看看下面吧。”

“我醉得只自言自语了,傻丫头,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此时的他,是真的醉了。他趴在窗台上,只说往下看。眨眼间,就发出了鼾声。柳七夫人轻轻一推,却没有反应。知道他真的睡着了,她拿了一件轻薄的皮大衣给他盖上。

下面的旗队过去了,车队过去了,然后玉龙之将士举起了两百对红纱金灯笼,执事太监们举起了十二对琉璃玉柱掌扇灯笼,然后官员的心腹太监,两人两两,提着金炉、玉柄拂尘、玉吐壶等个人生活用品缓缓走过。

这时,乐声大作,六十辆锦衣玉色的战车正推着一辆玉车缓缓前行。玉辇的珠帘之内,隐约可以看到身着朝服的官员。他转身,与玉辇上的侍从站在一起。宝座旁的诸侯们在说什么?从他们的表情和言语来看,从他的姿势就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是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靠近玉辇的地方,八名侍卫以同样的速度缓缓行走。四人轮流高举一面大旗。杏黄缎子的底下,用黑色丝线绣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这浓重而细细的字体,分明就是陈涵的。法王到哪里,法王就跟到哪里。可以说,这面旗帜已经成为官方和个人认可的旗帜。这几年,官员们似乎对这四个字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执念。他爱听、爱说、爱写这四个字,无论是朝廷下达的圣旨,还是召见大臣时的辉煌天文。无论在百官歌颂圣人的奏折中,都少不了它。甚至据说,这四个宇宙的木纹,都清晰地刻在建州锯成的一块木头的核心上。如果传闻属实,而且不是经过人为加工,那才真是令人惊讶。

以说是天意人心、鼓桴相应了。 如果官家的耳目仅仅限于他接触得到的见闻中,他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这条考语上的。可惜在他安然躺着的四个大字底下,却翻腾出一座不平静的大海,它迟早要把这艘天下太平的画鹢掀翻在惊风骇浪中。官家虽然天纵睿智、绝顶聪明,却不可能张开耳目,于深处去听听、看看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什么。 这时,忽然在街道两侧的观众之间进发出一阵抑制的欢笑声。他们看到老态龙钟的太师蔡京坐在特旨恩准的小舆内,领枢密院事、新任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童贯骑了一匹白马紧紧相随。有人出声地叫道:“公相”、“母相’。这两个称呼已经这样普遍,老百姓看到他俩联袂出来时就免不掉有这样的联想。还有人进一步发挥道:“公的乘轿,母的骑马,未免是颠倒阴阳了。”“何止骑马乘轿?公的安居朝端,母的还要领兵出去打仗呢!”周围的观众听了这些肆无忌惮的议论都禁不住大笑起来。连得执梃拿棍、维持秩序的禁卫军们听了,也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 蔡、童两个过去,接着是炙手可热的王黼和蔡攸,然后是郑居中、白时中。这两个中而不中,庸而又庸,早已落到伴食宰相的地步,他们却不在意,走在行列中,悠然自得。然后又是一对阉过的显宦,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和李彦,然后是向有浪子之称,最近跃升为尚书右丞的李邦彦和尚书左丞张邦昌,然后是蔡太师门下的哼哈两将,礼部尚书余深和兵部尚书薛昂,然后是艮岳大总管朱勔和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东京人对高俅特别熟悉,称他为高球,并把他看成为权贵集团的代表人物,这倒过于抬举他了,无论从身分、地位、官职以及祸国殃民的能量来说,他都够不上成为他们的代表。 这一群都是朝廷的心膂股肱、宰执重臣,他们紧跟在亲王,郡王,驸马都尉后面,亦步亦趋。他们是伐辽战争的首创发明人、具体执行人或者是热心的赞助者。在刚才举行的大典中,他们陪侍官家,担任重要的配角,并且尽量表现出在那种场合中所必须的虔诚、忠恳的表情。不过说句实话,他们之间没有哪个认真关心这场行将爆发的战争,仔细地为它妥筹必胜之策,反之,因为从昨夜斋宿以来,一点荤腥没有进口,再加上今天大半天的繁文缛节,要他们不断地跪起爬倒,把他们弄得精疲力尽,引起无限腹诽。现在他们急于要想摆脱官家,从这个大队伍中分散回家去,饱餐一顿,充分休息一回。先解决了生理上的饥渴,然后各人分头去干各人最关心和最喜欢的事情。 公相、鲁国公、太师蔡京并不像他的调侃者想象的那样“安居朝端”。在朝廷中,他的地位是极不巩固的,他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安的,他是伐辽战争的创始者,但是这个发明权和主持权现在已被转移到太宰王黼和儿子蔡攸手中去了。不但如此,连得他的宰相的地位也被优礼致仕掉,他现在只是一个过时的公相。不管他的涵养功夫多么高明,事情涉及到利害攸关,决不能契然置之。他朝思夕想卷土重来之计。刚才行大礼时,已经甩个令子暗示哼哈两将,约他两个晚上进府来密叙。不管怎样,这两颗算盘子,总还可以拔在自己算盘上的罢! 但他显然是个过时人物了,形势的发展比他估计的还要严重得多。 余深早已从表面上的父党转变为事实上的子党。公相的许多机密都被他双手捧给蔡攸,当作进身见信之礼,儿子反过来把它们当作矢石放在弩机上发射,用来攻击父亲。这就是在一场父子交锋中父亲一方面节节败退的主要原因。现在公相不是泛泛地约他到相府去赏灯,这里分明又有一笔人情可送,怕只怕薛肇明走到他的前头去。他俩有二十年相知之雅,他深知薛肇明是个极端派,不论向哪个方向走,他总喜欢抢在别人前头。 可是这次薛昂却是落后了。尽管他多次向蔡攸暗送秋波,可是截至此时,人家还没有要收容他的明白表示。细细推敲其中的原因,绝非他本人之过,完全要怪自己的老婆不争气。一想到她,他就不禁火冒三丈。 原来有一天,公相举行私宴,他老婆在相府的内眷中间,大出其丑。她竟然像个大傻瓜似地,口口声声称呼那些在象池中演习朝仪的大白象为“大鼻驴”,象驴不辨,其愚莫及,从此落下了话柄,受尽蔡攸兄弟的奚落。他们甚至当面称他为“大鼻叔”,称他老婆为“大鼻婶”。这可真正冤枉了他,其实他薛肇明的鼻官虽然号称特别灵敏,他的鼻子决不比蔡氏兄弟大多少。受到奚落,还是小事,他倒也有唾面自干的雅量,无如人家因为瞧不起他老婆,连带也看轻了他,竟然把他摒除在子党的大门以外,这就关系到他一生的出处大节。此刻他又看到六匹大象前导,不禁触景生情,在心里咒骂这个娼妇,这个“无心之慧”④的晦气星,叫他丢尽颜面,分明已犯七出之条,非得把她休了,才出得他胸中一口无穷之气。 李邦彦和张邦昌都是刚升擢不久的大僚,初度尝到执政的甜头,心里飘飘然。他们受到蔡氏父子双重的恩惠,既看到儿子目前的炙手可热,也考虑到老子尚有一定的势力,一时不便也不急于要完全摆脱他。只要有人出价,哪管来的是老子或儿子,一律都是他们的再生爹娘、衣食父母,一概受到他们的顶礼膜拜。不过他们也懂得善价而沽,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二人,一个做到卖国首相,另一个竟然爬到傀儡皇帝,证明他们都能恪遵信条,坚守不渝,不愧为这个集团的后起之秀、杰出人才。 高俅的脸上火辣辣的,真像被人掴了耳光。“刘锜呀刘锜,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小野杂种?”几天来他的头脑中一直无法摆脱这个苦恼的想法,“俺高某一向对你不薄,礼貌有加。不想你思将仇报,反而在官家面前烧了一把野火,夺了俺的阁子,这阁子俺花了钱早已预订的,怎可为你所夺?这一箭之仇,权且寄下,将来好歹要给你颜色看看,到那时,休说俺高某睚眦必报,容不得人。” 将来的帐,有机会再算,现实的好处,却断断不可放过手。他虽然热栽了个小小筋斗,老交情还是有的。他把自己侄儿的一分脚色手本⑤悄悄地塞给王黼,要求在前线转运司机关里谋个美差。同时又邀请王黼去参加他在十八夜晚举行的“饯灯”盛会,王黼犹豫一会,接受了手本,却拒绝赴宴,暗示这个逐鹿大有人在的肥缺不能那么贱卖。 王黼已经听说高俅的阁子被夺之事,仕途中人,感觉灵敏,现在还说不定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但毕竟他们是一个班底的把兄弟,有唇亡齿寒的关系,姑且接受了他的手本,看看风色再说。 但是此刻王黼最关心的事情是在想着他的宠姬田令人⑥手制的“新法鹌鹑羹”是否已经炖到烂熟的程度,它是今晚招待金朝使节筵席中的一道主菜。这道某的火候是否到家,配料是否整齐,咸淡是否适中,都要涉及朝廷的荣辱,真是非可小同的事情。用一场隆重的告庙大典,或者用一道宠姬手制的名肴来代替必须在一场真刀真枪的血战中才能够获取的政治上的好处,这是宣和君臣得意的外交手段。 蔡攸是目前红得发紫的官儿,今夜要随伴官家去宣德门赏灯,然后随入禁中侍宴。这是他独得之荣。他准备今夜酒酣耳热之际,要假装大醉,老着面皮,向官家索取官嫔念四和五都,这两个都是使他馋涎欲滴的宫人。他懂得向官家作战的策略,一本正经地去请求,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只有突出奇兵,使官家猝不及防,才可能获得意外战果。 童贯靴筒内已有了那么一大叠脚色手本,正在掂斤播两地估计它们一进一出的价值,他曾经慷慨地在同行内押班张迪、传旨官黄珦两人面前表示可以免费供应几个优差,一方面是酬答他们在内中奔走周旋之劳,一方面也是留个余地,将来还有需要他们效劳之处。叵耐这两个竟然漫无边际地把手本源源送来,还带着满面笑容说:“忝在相知,务乞从优安排!”看来他们是有意把交情和交易的界线混淆,如果他两个把他与他俩的交情当作与别人交易的资本,那未免把他看成为大傻瓜了。在利害关系上,童贯不是一个糊涂蛋,虽然他一向以出手阔绰出名。 …… 这些就是那些穿着紫色袍服,在实际和名义上都掌握着大宋朝廷命脉的宰执侍从大臣们在扈驾途中形形色色的思想活动。只可惜那时赵隆已沉入醉乡,无缘一个个去结识他们了。 在这个扈驾的行列中,有一个看起来与全体不太调和的例外的人。 他的个子不高,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仆仆风尘之色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几乎可以被人看成为二十刚出头的年青人,他穿着绿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级很低,远远够不上挤进这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侍从大臣的行列。可是他伴着两个穿了异样服饰的人,排列在和御驾很接近的位置上,无怪人们对他要刮目相看了。 他矫健地控驭着坐骑,与文臣们那种牢坐在鞍桥上,唯恐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滚下去的姿势完全不同,表示出他是个骑兵军官的身份。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胆的,没有因为自己的品级低,年纪轻而挤身在这个高级行列中感到屈辱或自傲,如果他关心到这两者,或者其中之一,那就要破坏他的自然大方的表情。可是这两者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思想倾注在他所向往的事业上,想到不久将成为战场的北方前线。他是这个庞大行列中真正想到那场战争并且正在认真地为它考虑取胜之道的唯一的人。他举起澄彻的眼睛,时而望望左边,时而望望右边的观众,理解到他将要从事的事业必须和普通老百姓密切地联系到一块才可能有所成就。这是一个来自人民中问的,或者是还没有长久脱离人民的人保留下来的想法。一般的官儿既没有这种信赖,也不可能用那种亲切大胆的眼光去看老百姓。因为他们在内心中,与其说是轻视老百姓,毋宁说是害怕老百姓。他们必须搭足架势,用认旗、衔牌、仆从、爪牙、鞭扑、刀剑来威吓老百姓,以掩盖自己内心的恇怯,然后才敢出现在老百姓面前。他们和老百姓的关系是敌对的。 现在这个年青人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奉命出使金朝,并接伴金朝派来的国信使。他明白朝廷的真正意图是想不劳而获胜利成果。朝廷幻想通过一系列的说好话,许愿、告庙、请吃鹌鹑羹、作出进兵夹攻的姿态等方法,总之是一整套雷声大、雨点小的空词虚愿,使得在政治和外交上还比较幼稚的金朝君臣,把他们血战得来的胜利果实像一盘新鲜荔枝顶在头上献上来。但是根据两年来办理外交的经验,他明白只有真正打赢了伐辽这场战争才能获得他们希望获得的东西,其他的捷径是没有的。他认为目前形势已经进入以军事为主、外交为辅的新阶段。象所有活力充沛的人一样,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站在第一线去参加最主要、最艰巨的活动,因此他以无限的热心注视着北方行将发生的那场战争。 这是一颗刚刚上升的曙星。东京人还不太熟悉他,可是最敏感的观众把这个新人跟他们最近听到的一则小道新闻联系起来了。 东京是一切小道新闻的发源地、传播地,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小道新闻被创制、衍化出来,广泛地在市民中间流传。 那则新闻说:这个年青人出使金朝时,金主完颜阿骨打邀请他一起出去围猎。完颜阿骨打有意要试试南使的手段,传令全军在南使开弓前,大家不得动手。一头受惊的黄獐忽然在他们面前发疯似地飞奔而过。他不慌不忙,骤马追上,弯弓一箭,就把黄獐射倒。完颜阿骨打不禁驰骑上前,笑嘻嘻地竖起拇指来,赞一声:“也立麻力!”也立麻力在女真话中意为善射的人,含有很大的敬意在内。国主一声称赞,全军几万人跟着哄动起来,狂呼“也立麻力”。 这是这个新闻最初、最正规化的版本,是金使遏鲁亲口向宰执们讲述的内容,后来被辗转复述得更加神秘化和传奇化了。有的说,他射死的不是一头黄獐,而是一头白额吊睛大虫(传述这个新闻的人不知道射死一头大虫或许比射倒一头正在狂奔中的黄獐还容易些,只有老练的猎人才有那种体会)。还有人没有过足听惊险故事的瘾,竟然说他那一箭没有射死大虫,那大虫负痛,反而人立起来,向他猛扑,他急忙弃了坐骑抱住大虫在草堆里翻腾打滚,最后从箭壶中拨出一根狼牙箭,直往大虫的眼窝里刺去,才把它冶死。最最引人入胜的一种版本说:这只大虫一时痛急了,竟然直扑完颜阿骨打,虎爪搭住他的坐骑,把他掀翻在地,他麾下枉自拥有这么多的猛士勇骑,一时都惊呆了,罔知所措。幸亏这个年青人上前杀死大虫,把完颜阿骨打从虎口中搭救出来,所以才能博得他如此倾倒。还说完颜阿骨打自告奋勇要把燕京城打下来,双手奉献给朝廷,以酬南使搭救他性命之功。 这个人是新鲜的,这个新闻是耸人听闻的,而这个“也立麻力”的称呼更加引起东京人的好奇心。东京人无中尚且可以生有,何况这件新闻确实有些来头。有人试探地叫了一声“也立麻力”,这一声是冲着他叫的,没有引起本人的反应,但是被他陪伴着的两个人却高兴得拍手笑起来,这就间接证实了此人确是这件新闻的主角。于是到处部有人高喊“也立麻力”,顷刻间,几万条视线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这个矫健的人也吸引了丰乐楼上嘉宾们的视线,各层临街窗框里挤得满满的人,都尽量把头颈伸出窗外去张望这个受注意的人。 眼力很好的刘锜,远远望去,看不真切。他好像受了启示般地对自己嘀咕道:“遮莫是俺那兄弟!”忽然一下打破了他的疑团,惊喜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娘子。 刘锜娘子忽然颤抖起来,把一钟酒乱晃,晃得她自己和亸娘的衣裙上都是酒。 “你看准了?” “哪有认错之理!” “你再仔细看看!” “娘子,你还不信俺的眼力,凭他这副骑马的身段,”刘锜指着那越来越近,越近就越加证实了他的眼力的骑手,忽然大声地说,“不是俺那马扩兄弟,还有哪个?你不信,倒问问贤妹,俺看错了人没有?” 亸娘起先还在怔怔地看着、听着,刘锜的最后一句话使得她连耳根一齐飞红起来。她羞涩了吗?不!她落落大方,没有什么值得羞涩的。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如果她第一次看到他,一定要力持镇静,不失常态,否则她就不成其为自己心目中的亸娘了。可是她实在做不到,这个在思想中毫无准备的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她太激动了。 “妹子,你可看清楚了你那个人?”刘锜娘子轻轻地推着她问。 她不可能回答她,她连问话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她的确看清楚了是他。就是那个十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回忆中、干扰着她的思想的他。 这时楼下又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正在大行列中缓慢行进着的马扩,忽然把他那活跃的眼光注视到丰乐楼上,蓦地发现了正在凭窗俯视着他的刘锜。一场大火顿时在他眼睛里燃烧起来。他多么渴望立刻就飞奔上楼跟已经暌别了三年之久的刘锜哥哥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呢!他们距离得那么近,似乎在一撩手之间,彼此就可以搭上了。可是在这个行列和周围的环境中,一切语言和手势都受到莫大的干扰,给冲掉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跃马驰出行列之外,就地找一名禁卫军军官(刘锜夫妇都认出那军官就是银枪班班直蒋宣,负责维持这个地段的秩序),指点着窗口的刘锜,说了几句话。这个行动是大胆而果断的,没有别的人敢于这样做,可是他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在人们还来不及从惊愕中省悟以前,他已经回到行列中。他的脸上表现出一个执行自己意志丝毫不愿受到外界干涉的人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沉着。 刘锜娘子再也不用疑惑了,不多一会,蒋宣就挤上楼来找刘四厢,传达了接伴副使马扩要他传达的口讯:今晚副使要来刘四厢的邸宅中找他,请刘四厢回到邸宅后休再出门。 这个头等的喜讯,顿时改变了现有局面和原定计划。他们还要逗留在这里干什么?这个身价十倍的阁子已经成为尘土,谁高兴,就让谁占去吧。他们还要赏什么灯?顷刻间就要大放光明的百十万盏灯,对他们已毫无意义,只有这一盏独放光华的明灯,才能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儿都照亮。 他们都在激动着,只有赵隆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不容易才把他装上刚才刘锜娘子她们来时乘的车子,然后她们都步行着回去。这时已是元宵佳节的傍晚时分,这里又是东京城里最热闹的灯市中心,此时此地,人们只有往外面跑的,哪有往家里回的? 卤簿大队已经散去,临时在跸道上维持秩序的禁卫军都已撤走,集中到宣德门楼周围去护卫圣驾了。正对宣德楼的一根高竿上,用绞盘把绳索绞上去挂上第一盏红灯。这是一个信号,表示灯市即将开始。等到拄上第三盎红灯时,所有公家的灯都要点亮,在霎那之间就要涌出一座华丽庄严的光明世界。东京城里以及郊区所有人家几乎都已空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齐涌向街头。他们如痴如狂、如醉如梦地从这里涌到那里,又从那里涌回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把身体放在哪里更合适些,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 “棘盆”早已满座,人家是备了干粮水果,冒着严寒,隔宵就去占了位置的,已经整整待了六、七个时辰了,这会子还留出空位子给你?到“相蓝”去吗?相蓝就算是只皮袋,也已膨胀到最大限度,再要塞一个人进去,准叫它绷破了!现在已经不是选择到哪儿去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路可走的问题。人们只好挤在街心。等到前面有一点空隙,就钻上去填补它。他们就是这样挤着、钻着、挨着一寸寸地夺路前进,挪动身体的。 一向以宽阔出名,容得六匹大象齐头并进,中间和两侧还留出不少空隙的东京街道,在那一夜间,忽然变窄、变狭、变得看不见了。到处只看见人,人堆成山、人汇成海、人砌成墙,人流好像已经湮塞了的、流得极慢极慢的河。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个硕大无比的万花筒里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的波动,综合起来,就构成一个千紫万红、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的浮动的旋转世界。 刘锜等一行人就是在这个万花筒的旋转中,越过几座人山,踌过几座人海,冲过无数人墙,渡过无数人河,好容易才挨到家门的,而从丰乐楼到他的家统共只有那么二、三里路。 他们到家时,已经超过戌时初刻,没料到客人已经先主人而到达了。不是主人在门口迎接客人,而是客人从客厅里迎到大门口迎着主人。 “兄长!”马扩激动地叫唤了一声,携住刘锜的手,半响说不出话。 “贤弟,你把俺的眼睛望穿了。好不容易打听得贤弟在班荆馆住宿,去了两趟,又不得见面。” “早就打听到兄长到渭州去了,不知道要多久才得回来,日夜盼望,不得确息。该死的驿丞,直到昨夜去斋宿前,才想起兄长的信。吃兄弟发作了一顿。” “这又何必怪他,贤弟这两天实在忙,就算打听得俺回来了,也不得立刻抽身出来,抵掌夜谈。” “兄弟读了信,本来就打算今晚散队后来找兄长,只怕你们出去赏灯,扑个空。天幸在街上见到兄长的面,好不凑巧!” “贤弟扈跸前进时,俺在楼上早就看出是你。你嫂子还一股动儿地问有没有看错。俺心里想,这是俺的兄弟,连他十只手指中有几个箕、几个斗,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里还会看错?” “正是嫂子也已回家,兄长领兄弟先去拜谒见礼。” “贤弟要拜谒的人多着呢!”刘锜想起娘子在途中一再关照他,不许透露亸娘父女在此的清息,不禁卖关子地笑道,“何必忙在这一刻!” “莫不是令尊节帅来京颐养?不然就是大哥、二哥、五哥他们来了?” “贤弟休要胡猜,”刘锜又笑道,“且说今夜还要回班荆馆去住宿吗?” “不去了。”马扩摇摇头,“夜来就和赵龙图商妥,今夜由他伴同金使去赴王太宰的宴席,兼去宣德门楼赏灯。兄弟今夜就留在这里与兄长联榻夜话。” “最好,最好……” 刘锜的话没有说完,他娘子已经重新梳妆打扮好了,冉冉地步出客厅,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兄弟见礼,接受了他的拜谒。 刘锜娘子是用双重身份来看待马扩的:一方面她是他的嫂子,一方面她又是亸娘的全权委托人。她既要用自己的观点,又要用亸娘的观点来观察马扩。这两者虽然有差距——根据前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英俊,根据后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朴素。他两样都有,但每一样都没有明显地占到另一样的优势。因此,在刘锜娘子的观察中,这差距就很容易地统一起来了。 在开始时,她感觉到他大约应该是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他必然是这个样子,不能不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因为在见到他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心目中千百遍地琢磨过他。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把他放到最亲热无间的朋友和兄弟的位置上了。 他的确给予她良好的印象,这不仅是客观观察的结果,也出于她的主观愿望。她早已在自己的思想中准备接受这样一个印象。 然后,她也愿意给他一个良好的印象,这是人们看到她喜欢的人必然有的反应。 她不自觉地要炫耀自己的美。她在每句话,每个行动中都把她的甜美俏丽的韵致、仪态万方的风度发挥无余。特别当她此刻在心中涨满了善良的愿望,涨满了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她渴望要成为这一对她那么喜欢的青年男女的保护人,要尽可能快、好地促成他们的婚事,这使她焕发出一种任何打扮都不可能达到的美。 她从丈夫手里夺来了马扩,把他放在自己的臂肘之间。 “你哥哥一年不见你,就少去一魂二魄,”她还是不得不从丈夫的角度说起,“三年不见,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丢了。他哪天不说到你?连睡梦中也是俺那兄弟长,俺那兄弟短,放不过你。兄弟这一来了,嫂子倒要仔细认认清楚。” 东京贵妇人对待初次见面的男子总是在亲切之中保持几分矜持。华贵的仪度是要用矜持来平衡的。刘锜娘子在一般的交际中不缺少矜持,可是对待这个兄弟,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亲密关系,把一切清规戒律都打破了。她一下子就把他放在这个地位上,感到十分欣喜。矜持是一件用华贵的料子剪裁成的外衣,许多人羡慕它,渴望要把它弄到手,但是穿上身去,就感到不舒服、不自然。刘锜娘子早已穿惯了这件外衣,她穿着它显得多么服贴,合适,可是她不喜欢它,只在礼貌所拘的不得已的场合中,才勉强穿上它。 马扩敬重他的兄长,敬重他的嫂子,在短短的顷刻中,不但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氛,并且十分喜欢这里幽静的环境。他知道,从现在开始,直到他出发去前线之前,他的每一个多余下来的瞬刻都要在这里消磨掉。他对倚在壁问的几盏莲花灯多看了几眼,这是一种名为“灯槊”的高级手工艺品,一盏灯既具有莲花的形式,又取得了“槊”的名称,这就怪不得要引起这个本质上是个军人的他的注意,刘锜娘子看见兄弟喜爱这个,立刻自己动手把它们点起蜡烛来,问道:“兄弟喜欢这几盏灯,可知道它们是谁糊制的?”这是一句危险的问话,果然她情不自禁地自己回答了。 “它是你的——”一句完整的回答已经冲到她性急的嘴唇边,临时却被狡猾和淘气截留住。她还得逗他一逗,她竭力克制自己,于是这一句妩媚的回答就变成为“——它是你的嫂子亲手糊制的”这样亲切的话。 做到了亲热的嫂子以后,她还得做一个体贴周到的主妇。她估计到丈夫和兄弟之间将有长夜的对谈,她替他们准备了一切,她熄灭了不必要的灯,烧旺客厅的炉子,预备下应时应景的点心,剪去烛花,到了一切都就绪后,就对他们说:“灯烛、茶水、点心一件也不欠缺,这该是咱走的时候了。你哥儿俩爱谈多久就谈多久,”她瞅了丈夫一眼。“你也该把你的三魂六魄收回来了。可别忘了谈到结末,咱还得下来和兄弟说句要紧话!” “娘子先请上楼去,少不得要留出时间来让你和兄弟谈——少了你,天下的大事还办得成?” “瞧你急得这副样子,恨不得把咱早点撵上楼去。你越性急,咱偏不走,看你又待怎样?” 她只好要走了,又实在舍不得走,生怕刘锜抢在她前面泄漏天机。谁叫今天是元宵呢?元宵节规矩要放大炮仗的,她一定得把手里的这个大炮仗放出去,才离得开他们。她专爱放大炮仗。 “兄弟!”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警告马扩道,“你得留点精神才好。不要谈得太疲乏了,停会去拜见泰山时,抠眼攒眉,打起呵欠来,可不是女婿头回拜见岳丈之理。” “泰山?”马扩惊奇地问道。 “还有哪个泰山?”刘锜娘子由于取得了事前预计到的惊喜的效果,格格地笑起来,“还不是你那个人的爹!” “泰山几时进京的?怎么兄弟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泰山怎离得开军队?” “瞧你们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刘锜娘子谴责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止泰山,还有你的那个人也在这里了。你不说自己到渭州去迎亲,却让泰山把女儿送来,你心里岂不惭怍?” 当然这一切,马扩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谈起才好,他望望刘锜,希望刘锜能够替他证实这些。 “不错,”刘锜点点头说,“钤辖和贤妹都在这里了,俺路上还捎来了令尊都监给兄弟的信。要……”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你们先谈你们的正经,这个等咱下来后再说。” 刘锜娘子盈盈一笑,快步登上楼去,同时也带走了轻倩的空气,把哥儿俩留在沉重的气氛中,他们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才算是正经。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过了半响,刘锜才轻轻地念一句词,然后他俩一齐把它念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拭一拭眼睛,肯定了这里被刘锜娘子布置得好像梦幻般的周围环境确实是一个现实世界,可是他们仍然不知道怎样开始现实的谈话。 他们要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们首先要谈到三年来两人的经历和现实迫使他们立刻要去办的事情。他们要谈到马扩两次使金的经过,谈到朝廷的决策和准备,谈到刘锜的渭州之行,谈到迫在眉睫的战争。马政的家信和马扩、亸娘的婚事虽在禁例之内,也免不得要谈个大概。可是这些话题好像蜻蜒点水,略为沾着点儿,就掠过水面飞走。他们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他们的思想实在太活跃了,他们的共同语言实在太丰富了,一连串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如此强烈地盘据着他们的心胸,以至把一切现实的谈话都挤掉了。他们知道这些暂时被搁置起来的话题停会儿还是要谈到的,到头来问题总归要解决。可是这会儿他们的心情像波涛般澎湃着,倒反而使得他们感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设法进行现实的和冷静的谈话,索性把它们搁置起来,一任回忆的弛骋把他们带回到印象如此深刻、如此新鲜的西北战场去,带回到那个激动、欢乐、令人惋惜地一去不复返的青少年时期中去…… 马扩,刘锜都是军人世家,两人都隶属于西北边防军军籍。 马扩是熙州人。熙州是古战场,它和邻近的河州、洮州、鄯州、湟州、廓州一带都是北宋政府与以唃厮罗(gū sī luó)⑦父子祖孙为首领的青唐羌政权长期战争争夺的地区。熙州最后一次易手,被宋朝所占有,不过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那些地区中,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剧烈地战斗过的痕迹,抛弃在山谷里的战死者的白骨,比当地活着的人口还多些。 只有到了最近两三年里,双方才实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的停战。 马扩的家族史几乎可以与熙、河、洮、湟、鄯、廓地区的战斗写在一本血迹斑斑的编年史里。马扩的祖父,农民出身的马喜最早参加四十多年前收复熙州的那场战争,并且因此丧生。从此马家的子孙都正式取得军籍,成为军人世家。十多年后,马扩的伯父马效在河州附近战死,再过了十多年,在北宋军获得空前大捷、歼灭青唐羌战士三千多名的宗哥川战役中,马扩又丧失了他的大哥马持和二哥马拙。 军队的袍泽们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那兄弟俩在战争关键时刻怎样奋战到最后一息的。 这个人口原来不是很多的家族,受着战争和伴随着战争而来的疠疫的袭击,更加变得萧条了。马政夫妇、马扩和他大哥的遗腹子是这个家庭在几十年血战中留下来的孑遗。然而,他们仍然不能不是军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们祖、父和兄长的命运。这是因为在他们狭隘的生活领域中。除了战争,很少能够想象别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战争是什么性质,对哪个有好处?他们为谁、为什么而作战?他们的牺牲有多大意义?这些对于他们是过于高深的战争哲学和政治哲学了,他们不想去理解它。他们的任务,只有打仗,要末是打胜这一仗,要末是被打败了,准备战死。 生于熙州,长在洮州的马扩就是在那种特殊环境中锻炼出来的普通一兵。他在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骑马,学会写字的同时就学会了射箭。他看到、听到、学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战争与军事的范围。他是军人的家庭,他们几家简单的亲友们也同样是军人,是战友,他们的社会关系是单纯的。 起先做熙河兵马都监,后来升任为熙河路兵马钤辖的赵隆就是他父亲的上司,也是他家亲密的朋友。在战争的环境中,上下级军官以及官兵之间的关系要比平时亲密得多。他和亸娘就在那个时期相识,后来缔结了婚约的。 到他成丁以后,被正式编入军籍,跟随部队辗转作战,接受来自战场上的考验。战争是粗线条的事情,可是要把一个普通的战士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却需要一系列细致的工作。他就是经过战争的磨子长期精磨细碾,逐渐成为真正的军人的。 这些真正的军人是构成军队的骨干。在广大士兵和中下级军官中间都分布着一些真正的军人,但在中上级以上的军官中,它的比例相应地减少了。有些从士兵出身逐渐升擢上去的军官,尽管他的军衔,官阶,地位不断地提高,这种真正的军人的气质却相反地减少了。优裕的生活条件,脱离了广大士兵和战斗的实践,都是使这种气质减少削弱甚至到完全泯没的原因。到了那时,人家虽然尊敬地称他为“经略使”“都总管”,却不再把他着成为同甘共若,生死同命的自己一伙人。这种军队里公认的无形的头衔,比朝廷任命的经略使、都总管更吃价,具有更加实际的意义。 西军之所以号称精锐,除了广大素质优良、训练严格的士兵以外,主要还是依靠这批骨干。但它们毕竟还是为数不多的,并非每一个战士都可以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 那时,在西军中就有许多非军人的军人,他们有的因为犯罪充军,流放到边地来,被迫从军,一心只想回家,有的则是为了吃饭糊口,把从军看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还有最突出的一批人,被士兵们愤懑地称之为“东京来的耗子们”。其实也不一定来自东京,但他们的来头和靠山大都和东京的权贵们有直接间接的关系。他们凭着一纸告身或是权贵们的一封八行书,高视阔步地走进军部,很容易就可以取得“参军”“参议”等好听的头衔。他们高踞在军队之上,出入统帅部,参与各军区的机密,专门干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勾当。 他们在军队里随心所欲地洒挥一番以后,回到东京就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凭着在军队中直接问接的见闻,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一系列英勇惊险的战斗史。他们总是运筹帏幄,决胜沙场。他们总是搴旗斩将,出奇制胜。一切胜利的战争,都是依靠他们的力量打下来的,偶然有些战争,还不能尽如人意,那都因为西军将士的掣肘所致。他们立了“罄竹难书”的汗马功劳。 所有这一切被创造出来的胜利,被讲述者渲染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绘声绘色,以至要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是不可能的。这些故事不仅在达客贵人的客厅里反复转播,而且跑进枢密院、政事堂,成为宰相,枢密使升黜前线将领、调整军事机构、判断敌我强弱的主要依据。 这些荒唐的故事回传到边防军中,其反应是多种多样的。 统帅部照例保持缄默,既没有在正式的奏章文告中予以否认,也没有在公开的或半公开的谈话中给予证实。给人的印象是“似有若无”。和朝廷宰执们打交道已经积累了将近百年经验的边防军统帅部对待“东京来的耗子们”好像对待东京来的饿虎饥狼一样,一向采取略为满足,敬而远之的态度。 非军人出身的闲杂人员非常羡慕“东京来的耗子们”,因为他们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一套谣言能够造得如此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使衮衮诸公深信不疑,这不但需要造谣言的艺术,更需要开辟一个传播谣言的市场,这两者都要有点本领才做得到。虽然他们对于谣言的本身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也好像广大官兵一样十分熟知这批耗子们在部队中干些什么。 再则,这些耗子们由于对战争的无知,特别是对于战争的极度害怕,因而捏造出这些惊险的场面,表示他们的勇敢和对战争的贡献,这又使得真正的军人们发笑。其实,战争既然是一种军人必须习惯和适应的日常生活,那就没有惊险紧张之可言。 马扩本人七年的从军史就有力地证明这一点。他没有经历过像他们那么夸张、歪曲地描述的那种心理历程。当然,在他初上战场时也难免有些紧张,但随着反复的实践,他很容易就把它克服了。以后他越来越变得沉着,越来越不把战争当作一件越出他的生活轨道以外的非常事件。其实,他们在前线的日子里,也不是每天交锋,时刻搏战的。有时,倒觉得太清闲了,就冒着被敌方发觉的危险,潜入到属于敌方警戒区域的深山草原上去狩猎一番。你打到一头狍子,我射倒一匹黄羊,大家兴高采烈地把猎获物扛回来,晚上一顿丰富的酒菜就有了着落。他们在痛饮快啖以后,就在一堆篝火上添几段枯木,海阔天空地谈论朝政、战局以及从祖父时代就留传下来的关于乡土地方的回忆。但是,最让他们感到兴趣的还是谈到某一个从东京来的参议官在军队里闹的笑话。尽管这件笑话已经过了许多年,他们每次谈到它的时候,还会哄发出那么高兴的笑声。从现役军人的观点看来,没有什么比嘲笑一个在军队里擅权弄威的文官更加有趣的了。擅权弄威是朝廷赋予文官们的特权,嘲笑文官们都是军人赋予自己的特权。军队的本身是一种排外性很强的机构,他们对于外来人员基本上是不合作和抗拒的。 他们对文官的嘲笑有时的确是过火和不公平的。譬如在熙河军区当过参议官的刘鞈把两个儿子刘子羽、刘子翚都带到部队里来阅历阅历。事后证明他们表现得不错,不仅能够适应部队生活,有时还能作出一些贡献。马扩和他们之间也建立起友谊。但在马扩的传统心理中,对他们仍然不能够完全排除对文员的轻蔑感,这种成见在许多军人身上几乎是根深蒂固的。 当然,他们要打仗,战争最激烈时,甚至一昼夜要作战三、四次,五、六次,有时要连续几天,十几天不休息地行军作战。这在他们是早已适应了的。他们听到凄厉的号角声和急促的战鼓声催促他们进入战场的时候,好像听到钟鸣进入饭堂拿起筷子来吃饭一样地稀松平常。 在那种真正和敌人交手的白刃战中,敌人冷森森的刀锋,不断地在他们耳根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血污的闪光在他们眼睛前闪耀。一支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仿佛长着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开长空,愉快地呼啸着、飞奔着,然后一下子就钻进他们的铠甲的罅缝里。他们是多么冷静地对待这逼近到只有分寸之间的死亡啊!他们毫不在意地拔出箭矢,轻蔑地看一看刻在箭箬上敌将的姓名,随手就把它掷在地上,好像掷去一根烂稻草一样,他们的心也没多跳一下。 有时战局不利,陷入敌方的重围,他们依靠勇气、胆量和战斗经验,寻找敌方比较薄弱的环节突围而出。自然,突围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得接受死亡。死亡是战争的自然结果之一,只要他们奋战过了,索取得代价,死亡也就无遗憾之可言。他们决不会在决战前夕,写下什么遗书,跟父母妻儿诀别。这种写在文字上显得悲壮的诀别书是别人干的,真正的军人们不干这个,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 这就是包括马扩在内的一批真正的军人的战争生活和战争心理的写照。他们和东京的耗子们有多大的距离! 只有对战争有同样的理解、同样的适应程度,战场上的利害关系又是如此密切地吻合一致的人,才会产生兄弟般的战友的感情。他们爱憎分明,憎厌那些经不起战场考验而又妄自尊大的人;但如果是战友,属于自己人的范围以内,那就不用多说一句话,彼此都可以为对方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生命权不是属于私有而是属于集体共有的。 马扩和刘锜都隶属于那个无形的集体,在战斗中缔结起深厚的友谊。如果说他们两人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马扩比较容易就成为这个集体中的一员,而刘锜走的道路要困难得多。 刘锜的父亲,当时西北边防军的统帅刘仲武遵循着这支军队的传统,把他的三个儿子刘锡、刘锐、刘锜分别遣送到前线几个军区去当“见习军官”。这样做既锻炼了他们的军事才能,又取得作为一个高级军官的循序渐进的资格。这是不屑依附权贵,不愿在宦途上走终南捷径的军官子弟们能够走的最坦直的道路。 刘仲武把刘锡派到泾原军区、把刘锐派到环庆军区,这两个军区当时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中,和平多于战争,受到父亲偏爱的刘锜却被送到熙河军区,编制在兵马都监马政部下当一名偏裨。这个军区当时战争最激烈,刘仲武显然是愿意让他在这里受到更多的锻炼和教育。 虽然是大帅的儿子,刘锜在熙河军中,仍然是一个客人。他必须在下面两条道路中选择其一:他或者作客到底,让长官、同僚和士兵们在较远的距离中对他维持表面上的礼貌,把他放到比较安全的后方,客客气气地把他留到他应该调离这个军区的年限,出去当一名较高级的军官;或者是争取主动,争取获得他们真正的友谊和信任,争取作为一个部队里的主人。 刘锜选择了后者。而且在他服役的五年中,努力实现了这个愿望。他没有使别人常常想到他是大帅的一个儿子,也没有使自己成为这支军队中的一个特殊人物。按照他的身份,要做到以上两点是不很容易的,他必须跟士兵及低级军官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和他们平等相处,他们升擢机会甚至比一般的偏裨还要少,这样才可能接受战争的严峻的考验。 他经受了、并且胜利地通过了考验。 他和马扩编在一个支队里,二人经常一起出去执行任务。开始的阶段,两个相互竞赛谁比谁更勇敢些,后来这种竞赛变成为更加要照顾对方、宁可让自己去冒险,带有非常友谊的性质了。这种友谊常常产生于一生中最富于浪漫气息的青少年时期中。在他们缔结友谊的过程中,彼此尝试着要以自己的特点来影响对方。马扩从小就在军队中长大,对敌我情况,对作战的技能技巧,懂得更多些,具有更加充分的军人气质。刘锜却因为在童年时,父亲已成为当代名将,和朝廷的显要以及文人学士的接触机会较多,他自己也接受了这种熏陶,从而使他的视野超越了单纯的军事领域,而对于政治、文学等方面也发生了兴趣。他的天地要比马扩的天地广阔、复杂得多。此外,他的年龄比马扩大几岁,这使他在二人间的关系上取得领先的兄长的地位。 他们彼此以对方的特长来补充自己的欠缺,他们就在这实际战斗的五年中完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应该受到的严格、完全的教育。 在刘锜服役的最后一年中,北宋政府与青唐羌政权的关系发生了出人意外的急遽的变化。 原来宋、羌双方已经作战几十年,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并没有分出明显的胜负。近几年,战争更加激烈了,几乎每年中都有一两次几万人参加的大会战。北宋军取得微弱的优势,在某些地区中取得稍微的进展,但是距离战争的结束还是十分遥远。谁也不敢预言战争将在什么时候、将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那年的春季和夏季都在激战中度过。 七月底的一个傍晚,由一名青唐羌的骑士带领一名掌旗官、一名带有一面战鼓、一管羌笛的吹鼓手所组成的小小代表团,没有经过任何事前的联系,忽然跑到前线来要求接见。他们被送到统帅部,受到刘仲武的接见和招待。骑士的神情不仅是泰然自若,还是十分骄傲的。他带着丝毫不容受到委曲的神气清楚地传达了他们的领袖臧征扑哥要他传这的话,如果北宋政府愿意罢兵休战,臧征扑哥不会反对,双方为此正式举行一次和平谈判。为了保证北宋军队不致在谈判期间突然变卦,臧征扑哥要求刘仲武把一名儿子送到他那里去当人质。不解决这个先决问题,就谈不上正式的谈判。 青唐羌的使者来得太突然,统帅部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臧征扑哥的提议有无诚意,或者其中包涵着什么阴谋诡计,一时都无法判断。刘仲武借口这是一个应由交战的军区来决定的局部问题,把代表团送回到熙河前线,要求军区的将领们就地研究一个对策,并授权刘锜自己决定愿不愿意去当一名人质。 前线的将领们和使者盘桓了六、七天,每天举行宴会、围猎来款待他们,企图从他们的神情、行止或者偶然泄露出来的破绽中探索对方的真意。将领们得到共同的印象是:青唐羌统治集团内部可能发生什么性质的纠纷,急于要解决,要求停战是有相当诚意的。但是他们的军事力量和统治力量并没有被削弱的迹象,因此不可能在谈判中轻易达成协议。谈判的过程也许是曲折艰苦的,反复性很大,谁也不能保证人质的人身安全。刘锜愿不愿意去当人质,还得由他自己决定。 刘锜是能够深思的人,完全明白此行的危险性,他不怕在战争中英勇地战死,而怕去当了俘虏以后可能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因而丧失英名。但是他体会到父亲把敌方的使者送来,要他自定去留的深意。刘仲武没有以统帅和父亲的双重命令强迫刘锜去千什么,却希望他从军人的荣誉感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刘锜明白,如果他拒绝去当人质,那么青唐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北宋军统帅和他的儿子都是懦夫,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样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为他自己、为他父亲、也为了全军的荣誉,他毅然决定到积石山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他的好朋友、亲密的战友马扩也自告奋勇,愿意充当他的伴当,陪他一起到谿哥城去。他们谈笑风生,行若无事地随同暗暗吃惊的来使,深入龙潭虎穴,去当志愿俘虏。 他们的勇敢行为迅速产生了明显的效果。臧征扑哥没有料到刘锜会答应得这样爽快。他把刘锜、马扩待为上宾,还把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熙河军区北宋部队中当作对等的人质。不出一个月,谈判就在双方接界的一座古堡中举行。 北宋朝廷十分重视这次谈判,特派在西军中当高级参议官的刘鞈为计议使,主持谈判。刘鞈的儿子刘子羽随同父亲参加折冲。统帅部也派出了人地相宜的马政充当刘鞈的副手。谈判顺利进行,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双方就达成协议。 臧征扑哥接受北宋的封号,主动让出两处军事上必争的要塞,和约成立后,他愿意入朝面圣,只要求一点物质上的补偿。手面阔绰的北宋朝廷很容易满足他这方面的要求,但是精明的谈判代表刘锜、马政把对方的要索压到最低限度,只答应一次付出“犒给费”白银五万两、绢帛五万匹,还要对方进贡良马一千匹作为交换条件。 这可以认为是外交方面的一个小小的胜利。 向来在这方面做蚀本生意的北宋政府把它当作头等喜事来宣传,宣和君臣乐得借这个机会来自我陶醉一番。臧征扑哥入朝的一个月里,朝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以至招待他、馈赠他的费用超过了在谈判过程中好不容易压低下来的“犒给费”。 这件事结束,朝廷论功行赏,童贯以发踪指示之功,封为楚国公,得到的好处最大。西北边防军统帅刘仲武加上了节度使的崇衔,计议使刘鞈也因此升为徽猷阁待制。 历次由刘仲武领衔上奏的奏章里都没有把儿子的事迹写上去,但是一个大帅儿子的功绩是不会轻易被抹杀的。善觇风色的刘鞈为此独上一本盛赞刘锜单骑深入敌窟、为议和创造条件的勇气和贡献。这道奏章很快就批转下来,刘锜的传奇性的行动深深契合圣意,官家不但对他慰勉有加,还特旨调他来东京充当环卫官。环卫官地位高、待遇厚,升擢的机会又多,一向是朝廷用来优待将帅子弟们的特殊官职。一方面是对他们的笼络;一方面也含有防止他们的手握重兵的父兄如果有什么异动,可以有所挟制的意思,实际上起了人质的作用。北宋政府传统上对武官是不信任的。刘锜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虽然不喜欢这个职位,却也无法拒绝。他必须到东京来做官家的人质,犹如他不能不到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一样,后者是对于他的勇气的考验,前者是对于他的耐心的孝验。人们都不能够忘记他是一个大帅的儿子,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刘锜都不得不承受他父亲的余荫。 这都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刘锜来东京不久,马扩也随着调离西北军。 一个从辽逃到北宋来的汉族官僚马植(后来改名李良嗣又赐姓为赵),首先创议派人从登州泛海到东北去和新兴的女真领袖密约夹攻辽朝。这个创议富有吸引力,的确投北宋君臣之所好。但由于朝廷的办事效率向来很低,因循苟且,拖延了好几年,才被付诸实施。第一批派出去的人选值得慎重考虑,有人保举因公出差在青州的马政。因为他是个军人,胆气过人,不怕危险,又因为他有过和臧征扑哥谈判的经验,熟悉外交业务,并能谨严不泄;还因为他恰恰出差在青州,与登州近在咫尺,朝廷可以就地取材,不必另费周章。 古堡谈判,论功行赏时,朝廷中很少有人提到这个疏远的低级武官,现在他的名字被重新记起来了,大家认为派他出去是妥当的。就这样,他作为第一个使者参加了“海上之盟”。后来活动的范围扩大,人手不够,又有人保举了他的儿子、已经有了承节郎那个起码的宫衔、正待要去充当京西路武士教谕的马扩做他父亲的随员。因为他也曾伴同刘锜到谿哥城里去当过人质,表现得很沉着、很有勇气,因为他恰恰是马政的儿子,这件事索性就烦他父子两个,省得再去物色其他的人;因为…… 马政父子被任为谈判的使者,是因为有了上面说的那么多的“因为”。这些把他父子俩抬举得很高的“因为”都是由刘鞈直接或间接提供的。但是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因为”,因为那是一份暂时还看不见有什么好处,却要冒杀身之祸,决没有人出来竞争的“优差”(连得它的创议者马植也要看看风色,等别人去闯开了道路,他再愿去参加)。如果没有这最后的一个“因为”,上面的那些“因为”都要随之而化为乌有了。官场中的因果关系受到一种特殊规律的支配,此中人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从登州到东北去的航道,已被官方封闭多年,初次出航,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顺。金和朝廷未通过一介之使,贸然闯入。去意不明,更兼身带礼物,随时有被劫杀的危险。再则,就算和金的首脑搭上关系,谈判还是需要极度秘密地进行,万一泄露机密,被辽方侦知,或者谈判进行得不顺利,朝廷怕受到辽的指责,很可能牺牲他们以灭口。总之,这是万死一生的好差使。当他们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对,只觉碍它非常有趣,富有刺激性,没想到那么多的危险,更没有料到它后来会发展成为关系到三个朝代兴衰存亡的重大历史事件。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们就是这样偶然地、不自主地被投入一场历史的大风暴中。但是随着形势的变化和谈判的深入发展,随着任务的性质越来越明朗,牵涉面越来越广,随着他们自身的见解的不断提高,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肩负重担,意识到他们投身进去的这场政治赌博,是要把朝廷的命运当作赌注的巨额赌博。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但要完成别人指挥他们去做的工作,他们还要考虑应当让别人怎样来指挥他们行事。 马扩虽然强烈地支持这场战争,可是对于朝廷并没有对战争真正下定决心,特别对权贵们的泄泄沓沓,得过且过,缺乏深谋远虑,感到很不满。刘锜问到他关于“也立麻力”的传说时,他乘机发挥道: “女真国家虽小,人口不多,却是万众一心,号令严明,分明是个强敌,岂可等闲视之?在围猎中就可看出,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有所获,否则决不罢手。相形之下,朝廷专门忙些不急之务。例如今天的告庙,就是一项色厉内荏的举动。正因为自己内视有所不足,所以要借这个大典来掩饰一番,以炫耀远人的耳目,实际上能收到什么效果呢?只怕金使正在暗中窃笑哩!” “女真小而锐,”马扩接下去分析比较道,“久受辽廷压制,一旦奋起,猛厉无前,所以能在数年之内,纵横决荡,逐走天祚帝。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论虽多,无裨实际。最可笑的是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两三年,在军事上却漫无布置,一心只想坐收渔利,不劳而获。一旦时势紧迫,不得不仓猝命将出师,心里还在害怕真正打起仗来。譬如弈棋,已经落了后手,还不奋发图强,所以处处受制于人。这件事说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说来,伐辽前途,隐忧很多,贤弟何不与令岳谈谈,他是坚持反对之议的。” “这等大事,怎容得再生异议!”马扩坚决地回答道,“今日金人燎原之势已成,无论我出兵不出兵,它之灭辽已易如反掌。如让它独占了辽,尽占形胜之地,那时挥兵南下,长驱直入,大河南北就无一片干净之土了。泰山谙练军事,恁地见不到此?” “依贤弟之见,金人居心叵测,今日与我约和,只怕也未必可靠的。” “正是如此!”马扩以职业的自信,深有把握地说,“所谓约和,只因彼此利之所在,各有所觑,权为一时的苟合而已。小弟在金邦,见闻较切,深信它灭辽以后,不出数年,必将转而谋我。这和约是一纸空文,到了那时,还抵得什么用?” “金人既然终将谋我,若按令岳之说,我方暂不出兵,养精蓄锐,坐观成败,这例还不失为卞庄子刺虎之术?贤弟怎能把反对的意见一概抹杀?”刘锜又故意辩难道。 “不!”马扩再一次坚决地否定他的岳丈的意见,“金人与我虽然终将用兵,但目前谁先占了燕云形势之地,谁就占了先着。不但主客之形有异,抑且劳逸之势不同。我方处处落后,这一着万万不可再落后手了。” “贤弟所虑甚远,”刘锜过去也没有想得那么远,现在经马扩一说,才清醒地看到灭辽后可能出现的局面,不禁憬然说,“只是朝廷衮衮诸公,全不以此为念。即如愚兄一力主张伐辽,又何尝想到来日大难?” “《兵法》不是说过,‘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只要我方有了防备,金人又何足为惧!小弟区区之见,今日之伐辽,正是为了来日之御金。主其事者,倘能全局在胸,通盘筹划,前段伐辽顺利,异日防御金人,也就容易措手。” “贤弟说得不错,俺所深虑者,也只怕朝廷对北伐一举,持之不坚。今日轻言伐辽,一旦事有磋砣,又畏缩不前。攻辽尚且不能,遑论御金,那时进退两难,倒弄得势成骑虎了。”然后他又请教马扩道,“依贤弟看来,伐辽既属必要,制胜可有奇策?” 于是他们的谈话就转入两人都感兴趣的战略、战术的讨论。马扩临时在桌面上摆出一幅军事地图:他拈起一只瓯桔,就算燕京城,在它旁边,摆几个糖果,权充作涿州、易州、良乡等战略要地。自己解下腰绦,当作芦沟河和国境的界河白沟,抓一把花生,一把炒栗分置在白沟两岸,算是辽宋双方的大军。他们就在这幅临时地图上运筹布算,研究起攻守两方面的各种可能性。有时他们对垒不动,有时一进一退,有时吃掉敌方的一支军队——真的吃掉一粒花生,然后再从碟上的大本营里补充新的兵力。 刘锜倾向于设计一个大规模的歼灭战,想在白沟河南制造一个陷坑,把辽军诱过河来,聚而歼之。那一带的地理,他是十分熟悉的,当他还是个环卫官时,就曾几次前去视察,还绘制了多幅地图,可惜不在手边,一时拿不出来派用场。 马扩不排斥这种战略安排,他认为在河南、北进行一次主力决战是必要和可能的,可是他还有一个设想。 “军旅之事,瞬息万变,非事前所能估计。只是小弟还有个奇着,兄长看看可行得通?”他抓起几粒花生,越过腰绦,迂回过几块糖糕,一直摆到桔子旁边,说道:“用兵之道,贵乎奇正相辅,将来种帅的正兵在白沟河边与辽军周旋,何妨派一支奇兵,得谋勇之将如杨可世、姚平仲等人率领,潜渡白沟,绕到敌方大军背后,取道涿州,抢渡芦沟,直袭燕京。此计若成,不出旬日,就能溃其心腹了。那时白沟河北的大军,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兄弟说得恁地痛快,”刘锜把桌子一拍,使得几座“城池”和“二十万大军”都跳蹦起来,乱了行列,“真叫人意气风发。只是辽全师还在十余万以上,实力与我西军正相颉颃,怎可小觑了它?” “兄长说得不错。辽军目前合奚、契丹之众,锐士尚不下十万,不可小觑。但我方除西军正待开赴前线外,尚有百万生兵,应援前方,兵源充沛,声势浩大,兄长不可不把它估计在内。” “贤弟休得笑话,”刘锜吃惊道,“我朝精锐也只得这支西军。京师禁兵及各路厢兵、乡兵、土兵、弓手等,都徒有其名,仓猝之间,怎得集合起来,开赴前线应援?” “河北数百万汉儿,心向我朝,不愿臣虏,”马扩笑笑回答,“一旦大军渡河,自然要壸浆箪食,以迎王师。其中不乏年青壮健的,尽可编为劲旅。再则,辽人历年用武力驱迫签征的汉军,为数不少,其中也多有雄武才杰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就可反戈回击。那时辽军的后防,就成为我军的前哨了。这两支大军合流起来,就为我平添百万生兵。” 这又是刘锜没有考虑过的一个问题,乍一听认为马扩说得夸张了,仔细想想果然很有道理,不禁点头道:“贤弟眼界开扩,所见甚远,俺坐井观天,怎见得到此?” 他们谈得如此入港,以至忘记了大门外面还有一个元宵佳节。刘锜供职禁廷,家住在距禁城不远之处,灯市的中心,宣德门外大街和棘盆,离开他家只有数箭之遥。他们听到一阵阵犹如山崩海啸的呼声,从“无忧无虑、无挂无碍”的群众中间迸发出来。它的干扰如此之大,几次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可是并没有能够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只等欢声一过,略为安静些,就又继续谈下去。 只有当刘锜听了马扩的这些议论,沉入长时间的默思中时,马扩才注意到外界的环境。他一仰首忽然瞥见窗外那竿似乎要矗入云霄之间的高竿上,换上了两盏绿灯,接着观众们又以不可阻遏之势,热烈地,长久不息地欢呼起来。 “兄长,这长竿上的红灯为何换上了绿的?”马扩好奇地向。 这种问话的声音,刘锜是熟悉的。当年在部队时,马扩就常常向他惊讶地发问。如今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在这句问话中仍然保留了那么多的稚气,宛如当初。刘锜的位置坐得别扭,看不到长竿,反问道:“长竿上挂了几盏绿灯?” “两盏。” “升起第二盏绿灯时,已交三更天。”刘锜指着客厅里的一项奢侈设备——钟漏说,“贤弟看那铜箭不是正指到丑正。官家此时起銮回宫。稍停升起第三盏绿灯时,灯市也就散了。” 今夜的这一席谈话,使得刘锜又陷入深思中: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艘碇泊在港湾里的海船,长期停航,它的底腹船舷已经长满海苔晶藻,正在发霉腐烂了。东京的宦场生活,就是它的腐蚀剂。可是他的兄弟却像一艘涨满着帆,正在惊风骇浪中横冲直撞的船。他替马扩高兴,对他羡慕,却引起自己无限的感慨。他刘锜的一生难道就此毁了不成?他慨然对马扩谈到自己的抱负,希望官家实践诺言,放他到前线去参加作战。 “战端一启,前线正在用人之际,”马扩急忙安慰刘锜道,“兄长如此才略,官家岂有不加重用之理?何况又有成约在先?但愿我兄弟两个仍像当年一般,并肩作战,生死同命。” “但愿俺兄弟两个,带了那支奇袭队,夺得燕京,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 第二盏绿灯在高空中逗留得那么长久,这临去的秋波一转,要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那盏灯刚挂上不久,从大内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它们好像从远处滚来的雷鸣。接着到处都放起炮仗来,小炮仗噼噼啪啪,大炮仗砰砰嘭嘭,顷刻之间,就形成万马奔驰、万炮轰鸣之势,似乎要把这座欢乐的东京城埋葬在火炮底下,把百万东京人永远留在欢乐的高峰中。千万年后,人们重新发掘这座陆沉的古城,从每一块化石上都发现一张难以抑制的狂欢的脸,那该是多么壮现! 炮仗刚过,在宣德楼的高空中又出现了五色缤纷的焰火,它们是千百道射向天空去的玛瑙、翡翠、明珠、宝石的喷泉,在往回落下的途中又把珠宝的粉屑变成一场滚珠溅玉,抛红坠绿的倾盆大雨,洒落到观众的头面上,衣服上,让他们在万点陨火底下洗个焰火的淋浴。 然后,高空中才挂出第三盏绿灯,它是一个信号,又是一道命令。转眼间,振耳的炮仗,耀目的焰火和鳌山灯楼上的千万盏明灯突然都消失了、熄灭了。它们来的那么热闹,去得这样洒脱,犹如一个舞台上的红角儿,倏然而来,悠然而去,给观众留下这么多的去思。于是又是一阵黯然销魂的欢呼,人们希望出现奇迹,好像他们希望用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催请这位名角儿重新出现在舞台上,向观众挥手谢幕一样。 到了一切都成为不可能的时候,有些人开始滑脚,然后成群的人都跟着走动起来,静止了的万花筒重新急遽地旋转起来。人山崩裂了,人海坍陷了,人墙倒毁了,人河分散了。人们从大集体中分裂出来,又分成无数细流支渠向大街小巷中流散。 这时官方的灯虽已熄灭,私家和行人手里提着的灯还有不少亮着,还有不少又换上了新的蜡烛。它们此明彼灭、此隐彼显,好像在浮动不定的天幕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人们提着明灭的灯,携着乐器玩具,拿着从头饰上被挤落下来的闹蛾儿⑧、双飞蛱蝶、白玉梳子,带着方兴未艾的兴致,在街道上挤来挤去,没来由地喧呼着,没来由地嘻笑着,没来由地跟别人争吵,吵了又说笑起来。孩子们甩脱了妈妈的手,到处乱钻乱跑。妈妈找孩子,孩子找妈妈,没找到时又急又哭,找到了又笑又骂,没个了结。 初度钟情的少女,也找到她的男伴,大着胆破题儿第—遭地走在一块。在拥壅的大街上,人们挤来挤去,把他们两人间所有的距离——空间的距离以及传统观念给他们造成的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都挤掉了。两个越来越挨紧着厮并着走。不巧,迎面走来一簇女伴们,少女乖觉地甩脱了男伴,错眼不见,两个就分散了。他在成千上万的人丛中转来转去,兜过几条大街去找她,这恰似一枚绣花针掉在大海里,哪里找得到一点影踪儿?他不禁焦急起来,嗔怪那造成他们分散的女伴们,嗔怪那些使他找不着她的人群,嗔怪……谁知道背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蓦地回过头去,在那灯火阑珊、光影掩映之处,她可不是就在他背后! “你往哪里去了?”他狂喜地问,“半天也没见影儿,叫俺找得好苦!” “这不是俺好端端地就在这里!”少女调皮地噘一噘嘴唇,却在心里暗暗笑道:“咱跟你半天了,何尝离开你一步,只怪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瞅不见人。”然后自以为理由十足地谴责他道,“谁叫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人家浑身眼浑身长着几百对眼睛哩!” 夜这样深了!人们还尽在大街小巷中流连,谁也舍不得回去睡觉。这是个忘记疲倦、严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学着内家妆束,俏皮得好像成年的少女,她们三、五个串成一串,在街上边走边哼起流行的词曲来: “风销焰蜡,露挹洪炉,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她们唱到过片,就慢慢地把嗓音拉开了,许多行人跟在她们后面和唱起来。业余的伴奏者拿出箫笛,呜呜地吹着,为她们配乐。她们越唱越高,越唱越欢,顷刻间就围成一团,形成一个街市的中心。 舞儿们都有特殊的服装,他们头戴花帽,身穿满绣描金的紧身舞衣,脚踏软底舞鞋。他们应官方之命在宣德门、在州桥街、在府衙前的鳌山灯楼前已经舞蹈了大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头轻脚重,可是还没有过足舞瘾——这用行家话说来叫做“婆娑之意”,他们一听到歌声和伴奏,不由得从脚底一直痒上心头,选择一方月华如水流泻着的石板地上,僛僛地踏起舞步来,从影子里欣赏自己的美妙的身段和正确的舞姿。他们整天为官府、为别人而舞蹈,只有这一回才是为自己舞蹈,留给自己欣赏。这种从内心流出来,有着由衷的要求的舞蹈才是最最富有感染力的,行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在内行人中间引起了“婆娑”的共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滑动起来,也加入他们这一群一起舞蹈。 出卖焦鎚⑨的小贩,做了一夜生意,卖完焦鎚,这时收起担子,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不管是否谐合舞蹈的节拍,咚咚地打起鎚鼓来。偶然打中了点子就赢得大家的欢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们围住焦鎚担子,团团打转,自认为也在跳舞。可能是跳出一种既有模仿、又有创新的美妙的舞蹈。卖零食的小贩是小孩们的天然的盟友,乐于为他们打拍子,他们也形成了一个欢乐的中心。 这里那里都是一簇堆、一簇堆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儿,不然就是他们的伴奏者、助兴者。他们疯狂地歌舞着,直要把天上的这轮银蟾舞到人间来,唱到地下来,才算过足了瘾。这使得住在广寒宫里淡雅的素娥也真被勾动了凡思,她撇开身旁的浮云,满涨着锦帆,沿着银河急遽地驶向人间,准备和欢乐的东京人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门外越来越大的喧闹给刘锜和马扩的谈话带来极大的困难,现在很准找到容得他们说话的间歇了。而恰恰他们在这个时候正要讨论到具体问题,商量亸娘和马扩的婚事。 恰恰就在此时,刘锜娘子重新打扮梳匀了走下楼来。原来和哥儿俩一样,她和亸娘在闺房里也是彻夜不眠的,她们也在谈话,只不过在谈着与他俩完全不同的内容。刘锜娘子一边谈话,一边警觉地倾听着楼下的谈话声。听到他们比较长久地中断谈话时,就断定男子们已经谈完了男性间的谈话,现在将要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参加入内才能达成正式决议的新阶段了。于是她果断地走下楼来。 “你们谈了一夜,还没谈够!”她问,“兄弟可是累了,饿了,还要吃些什么?” 她一眼看见为他们准备下的元宵、焦鎚,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早已冰凉了。满桌子堆着盘儿、碟儿,还有糖果花生,东一把、西一把摆得满桌都是。她不禁“嗳呀”一声,冲着丈夫责问: “你这做哥哥的,不说招呼兄弟吃点心,倒把糖果乱丢乱撇,连个腌臜都不怕。还有咱好不容易弄来的两裹李和儿炒栗,规矩要趁热吃甜香,冰凉了就走味,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你倒说说是什么道理?” “战场上饿慌了,连马粪也要吃呢,桌子上摆摆打甚么紧?”刘锜故意拿起一个乳糖狮子,掰开来与马扩分着吃了,笑笑道,“娘子也来一个!” 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试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 “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溺,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 “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给她看:这是涿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涵着亲热的庇护,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们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 “都是你说的,总要在战前办好喜事,”刘锜插言道,“大军出发在迩,眼见得兄弟就要派往前线去,这婚期缓不得。” 他们屈指计算日程,目前外交谈判,即将结束,金使明天拿到国书,几天内即将返国。估计到三月中,宣抚使司将在雄州前线成立,西军也将陆续开抵前方。马扩已由童贯保奏,调到宣抚司去当差。因此他只能凑在把金使送走、宣抚使司尚未正式成立以前的这个空档里举行婚礼。时间很迫急,马扩除了公务外,还得抽身去保州老家把母亲接到东京来参加婚礼。可是把十万大军从西北动员到河北前线去也只允许用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筹备一场婚礼,难道还嫌时间不足?再说,刘锜娘子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法命令辽、宋两军推迟战争的日期。她最后只好让步了,约定吉日就在三月初一目。 这时银蟾初落,东方已现微明。马扩去拜谒了还没有从酩酊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泰山,禀告了他们商量的结果。赵隆也早已把一切都委托了刘锜夫妇,她们商量定当的事,他无有不同意的。 当天马扩的任务还是十分紧张,一清早就要去接赵良嗣的班,接伴金使,然后伴同他们入朝去领取国书,晚上还有酬酢。因此一到昧爽,他就告辞泰山和兄嫂,匹马径奔班荆馆。 经过了漫长的春节和灯节,东京人长期地、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已经支出和预支出全部精力,然后在一夕之间突然瘫痪了。马扩骑在马背上,只看见除了少数“拾遗人”以外,大街上都是空荡荡的。拾遗人背了一个箩筐,用一副竹夹把夜来游人遗落的什物一一夹起来,放进背筐去。即使经过这样规模的“净街”,满地上还留下许多彩色的炮仗的残骸,烧了一个窟窿的破灯笼,被挤坏和踩过的玩具,这些连拾遗人也不想要。偶而还有逃过拾遗人锐敏的目光的坠珥遗履、金银首饰,静静地躺在街边闪光。东京真是个“遍地黄金”的世界。 过一个元宵佳节,犹如经过一场战争,在打扫过的战场上,仍旧留下战争的痕迹,表示它经过多么激烈、紧张的战斗。 可是战斗还没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中仍然泄露出残余的笙歌声和零落的灯烛光。他们是属于最后一批的狂欢者。到了这时,歌唱者早已声嘶力竭,演奏者也已精疲力尽,连得掩盖在重重帘幕后面的灯光也显得油干灺烬、有气没力的了。节日的欢乐已变成为痛苦的延续,不是他们还在享受残余的节日,而是节日的残余正在消竭他们的生命。可是也们还不肯罢休,他们无非是为了最后总结自己的一生时,比别人多过十个八个完整无缺的元宵节而在奋斗。 生命好像一丸墨,放在科举的、宗教的、诗酒的、节日的砚台上磨,很容易就把这一生磨完了,他们用消竭的生命来换取这些光荣的记录,多看几出戏、多喝几杯酒、多逛几处庙宇、多过几个节日,也就感到不虚此生。 一夕长谈使马扩错过了欣赏京都元宵节的大好机会,可是在十六清早,居然还来得及有机会在马背上看到、听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阑珊景象,倒也出于意外。 ①尚书右丞李邦彦绰号浪子。 ②太学生给秦桧取的绰号。 ③陈东字,陈东是大学生的头儿。 ④慧字无心便成“彗”字,彗星俗称扫帚星。是古人污蔑、咒诅女人的话。 ⑤相当于后代的履历。 ⑥命妇的一个等级。 ⑦唃厮罗是北宋中期羌族的领袖。是唐朝时吐蕃西陇觉阿王系的后裔,在青海、甘肃一带建立政权。 ⑧宋人称蝉为“闹蛾儿”。这里指用金属制成蝉状的饰物。 ⑨一种应节的零食。鎚原作“䭔”(dui第一声),不存于字库,以“鎚”代之。

用户评论

像从了良

终于看到一篇关于读书的博文了!我也喜欢用“好书”这个词形容让我思考、让我感动的作品。今年打算读一些不同类型的书籍,希望能有更多收获。

    有9位网友表示赞同!

残花为谁悲丶

这篇文章让我回想起小时候被一本好书深深吸引的感觉,那种代入感简直比看电影还要强烈。希望大家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好书”奇迹!

    有5位网友表示赞同!

哽咽

分享一下我的阅读清单吧!目前在读一本关于历史的书籍,写的非常详细和生动,让人仿佛置身其中。期待看到这篇博文里提到的其他好书推荐。

    有6位网友表示赞同!

绳情

我觉得“好书”的概念很主观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和理解方式。我也喜欢一些轻松幽默的小说,觉得阅读也应该是一种享受

    有14位网友表示赞同!

放肆丶小侽人

这篇文章写的真好!让我对今年的阅读目标有了新的想法。我打算试着读一些经典作品,感受一下文学的力量!

    有18位网友表示赞同!

何年何念

其实我觉得“好书”不仅仅是情节故事本身,很多时候也是阅读过程中产生的共鸣和思考。一部优秀的书籍能够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世界,看透人性,了解自己。

    有6位网友表示赞同!

小清晰的声音

我同意这篇文章的观点,“好书”能开拓我们的视野,增长知识,让我们的人生更加丰富多彩。希望大家都能找到一本让自己沉迷其中的好书!

    有8位网友表示赞同!

淡抹烟熏妆丶

我也喜欢阅读很多不同类型的书籍,从历史、文化到科技、哲学……我一直相信阅读能够改变思维方式,提升个人素养。

    有10位网友表示赞同!

余温散尽ぺ

我更追求“好书”带给我的思考和启迪。虽然一些情节引人入胜的书籍很精彩,但我更喜欢那些能引发共鸣,让我对人生有更多感悟的作品!

    有12位网友表示赞同!

入骨相思

这篇博文提醒了我这个春天阅读的重要性!我已经好久没有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了,计划好好找一本“好书”开始我的新生活 journey 了!

    有7位网友表示赞同!

命运不堪浮华

我觉得 “好书”的定义过于主观化了。每个人成长经历不同,阅读角度也会有所差异。与其说评判 “好书”,不如说体验不同的书籍带来的乐趣和感悟。

    有7位网友表示赞同!

暮染轻纱

最近我迷上了推理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悬念! 寻找“好书”的过程就像一次探险之旅,总是充满惊喜!

    有8位网友表示赞同!

顶个蘑菇闯天下i

我认为除了文学作品之外,“好书”还包括一些专业领域书籍、科学论文等等。阅读能够让我们不断学习和进步, broaden our horizons!

    有19位网友表示赞同!

陌颜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好书”的定义太窄了,很多科普、生活类书籍也很有价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需求,选择适合自己的读物才是最重要的!

    有15位网友表示赞同!

麝香味

我更愿意关注一本“好书”是否能够让我思考,开拓我的视野,而不是单纯追求情节或画面效果!

    有16位网友表示赞同!

咆哮

我也很喜欢阅读,特别是历史和传记类书籍。从这些“好书”里,我能够学习到许多知识和智慧,了解不同时代的人性和社会风貌!

    有9位网友表示赞同!

殃樾晨

我认为 “好书”是一个漫长的旅程,需要不断探索和发现。 希望这篇博文能给大家带来更多阅读灵感!

    有17位网友表示赞同!

不要冷战i

喜欢一本“好书”,往往是一种特殊的体验,它能够唤起我们的情感共鸣,让我们对生活有更深的感悟!

    有10位网友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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